2011年5月1日 星期日

口述歷史不可盡信

蔡登山:口述歷史不可盡信
2011年05月01日

胡適一生提倡傳記文學,他認為傳記文學是中國最缺乏的一類文學。因此他積極地勸他的朋友們或老一輩的人物,希望他們寫自傳。「希望能替將來的史家留下一點史料」。一九三六年間,胡適過東京,晤及當時任駐日大使的許世英,便曾勸他寫回憶錄。一九五二年,胡適首次返台,又專程拜訪許世英,舊事重提。一九六一年元月份起,許世英的回憶錄由他口述,冷楓筆錄開始在《人間世》月刊上連載。
胡適是具有歷史的考據癖的人,他認為許世英的《回憶錄》,「將來定有人視為史實」,所以其中錯訛之處,他要負責為之糾正。他看了《人間世》連載的四期《回憶錄》後,寫信給許世英並提出兩點質疑。胡適的治學態度是嚴謹的,而且是相信專業的。他當年要考證《醒世姻緣傳》的作者「西舟生」就是《聊齋誌異》的著者蒲松齡時,就曾請專研古典小說掌故的孫楷第幫忙稽考《醒世姻緣傳》所記之地理、災祥和人物。同樣的,他也把《許世英回憶錄》的前五期請秘書王志維交給金承藝代為查考史籍,之後又把金承藝的信送給台灣大學歷史系教授李宗侗看,李宗侗是高陽相國李鴻藻的孫子,是熟悉有清一代掌故的。然後胡適寫了封信給許世英,同時將金承藝、李宗侗給他的信,請人清鈔了一份附上。
胡適在談到《許世英回憶錄》裏的許多錯誤時,說:「光靠記憶是非常危險的。」他並舉自己本身的例子說,他在上海讀書時,記有日記,他在赴美留學前即交他的二哥保存。在他學成歸國後重讀自己十幾年前的日記,發現日記中記有他當時閱讀過一本日本橫濱出版的《金瓶梅》,鉛字排印的,未經刪節的本子。他還在日記上頭寫了許多批評,但當時自己一點也想不起來了。要是不看此日記,還以為自己不曾看過《金瓶梅》。因此他說:「所以寫《回憶錄》,一定要有材料,如日記、年表、題名錄等等,都是十分重要的資料,不能專靠記憶。記憶是很危險的。我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作口述錄音的前一天,一定要把有關的材料收拾好,編一個大綱,像預備功課一樣,有時花了好幾個鐘頭,才能去口述。現在此地的一班人,不翻過去的材料,全憑記憶,就有許多錯誤了。可見口述歷史還是靠不住。」
胡適說的是口述者要做足功課,同樣筆錄者也要做足功課。這最成功的例子就是胡適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作口述錄音時,當時訪問他的是唐德剛。唐德剛在採訪胡適之前,已先將胡適的有關著作如《四十自述》、《藏暉室劄記》、歷年日記及其他零星散文進行擇要整編,然後擬定大綱、確定訪談內容,從而可避免訪問時的盲目性與無序性。當受訪人敍述錯誤時,唐德剛採取的是「直接代勞」的方法,以根據第一手史料得來的、已為史學界認可的歷史事實進行逕改。受訪人在敍述親身經歷時出現記憶錯誤、或唐德剛對於受訪者的敍述存在疑問時,不做逕改,而是通過注釋的方式進行糾正、加以提示。許世英在發表回憶錄時,已年屆八十有九。記憶難免失真,敍事更難免錯誤,對於他所口述的有關史實,正需要代筆撰寫回憶錄之人多多費心查核訂正,否則就難免出錯。
又據《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記載,胡適在五月二十三日寄信給許世英後,對胡頌平說:「賽金花是個沒有知識的女人,當年劉半農去訪問她,根本是多事的,劉半農是北大的教授,他親自去訪問,還把一個沒有知識的女人的隨便談話都發表了,人家看起來好像真有其事似的。由此可知道口述歷史也不可靠。」

據《賽金花故事編年》一書中說:「一九三三年賽金花七十歲,在北京。因為此時生活太窮苦,請求北京公安局免收她住屋的房捐大洋八角。有人替她寫了一個呈文,歷述她在庚子八國聯軍時代怎樣救過人,以強調她有免捐的資格。這個呈文,偶然被一個報館記者拿去登報,立刻震動了北京社會,並且傳播到全國各地,賽金花再度成為一個新聞人物了。」那個記者就是北平《小實報》的管翼賢。隨後各方名人絡繹不絕去看她,猶如欣賞出土的古玩;連在上海的「性學博士」張競生都寫信與她談風論月。一時大批「賽金花訪談記」出爐,包括劉半農、商鴻逵師生採訪整理的《賽金花本事》、曾繁的《賽金花外傳》,都是這時期的產物。
賽金花對劉半農自述身世時,完全未提及在歐洲是否與瓦德西相識;而在曾繁採訪她之後所寫的《賽金花外傳》中她就明白表示二人是老相識:「他和洪先生是常常來往的,故而我們也很熟識。外界傳說我在八國聯軍入京時才認識瓦德西,那是不對的。」在有些訪談中,賽金花全盤否認「瓦賽情史」:「我同瓦的交情固然很好,但彼此間的關係,確實清清白白;就是平時在一起談話,也非常地守規矩,從無一語涉及過邪淫。」奇怪的是,有的時候她又會誇耀瓦德西乃是裙下之臣。如《羅賓漢》的記者遜之採訪她時,她便說:「時瓦德西知余下堂,向余表示愛情,余愛其人英勇,遂與同居三四月之久。」
對此,香港掌故大家高伯雨(林熙)也曾在一九三四年間,多次去北京居仁里看過賽金花,並接濟過她。據高伯雨說,後來她對我也熟落了,彼此之間不太拘禮,談話也不太過客套了,她才坦白地對我說,她只見過瓦德西一面而已,和他沒有甚麼關係。當時高伯雨就指出《申報》的「北平通訊」所載她對記者的談話,其中有該記者問她在宮裏住過幾天,她答在儀鑾殿一共住了四個月,瓦德西走時,要帶她一同往德國,她不肯,他又叫她,宮中的寶物可以隨便要,她也不敢。高伯雨問她,對記者所說的,難道完全是撒謊的嗎?她微微一笑,似是同意,歇了一會才答道:「可不是嗎?」高伯雨問為甚麼要這樣呢?她答得頗有道理,她說:「人們大都好奇,報館的人和讀報的人更甚,如果我對他們說真話,他們一定不信,還以為我不肯老實說,我只好胡謅一些來打發他們,滿足他們的好奇心。同時又可以博取人家對我同情,幫幫我忙。像先生你既不是新聞記者,又不是賣文餬口的人,我怎好向你說假話呢?」賽金花萬萬沒想到後來高伯雨成為掌故大家,也賣文為生數十年,而就在賽金花死後二十多年,他寫了〈我所見到的賽金花〉公佈了這段談話。
胡適認為劉半農「根本是多事」,黃秋岳也認為「夫欲從老妓口中徵其往事,而又期為信史,此誠天下之書癡。」其原因在於賽金花為了滿足人們的好奇和博取同情,而一派胡言。對於此類人物,採訪者不能不慎,否則為其利用而不知,而寫出的口述歷史,也無甚價值,徒留笑柄而已。

每況愈下有甚麼不對?

張大春:每況愈下有甚麼不對?
2011年05月01日

糾正人的人,經常理直氣壯,但是通常他們不知道:自己才該是被糾正的人。
過去數十年間,我不斷地聽見各方各面有識之士對於常民使用國語文之無知、誤用、訛解極度不滿,並時刻找機會斥其妄、摘其謬,似以非如此不能捍衞中華文化。不過,憤然作色的有識之士錯得也不少。其中最令我反感的就是將俗說的「每況愈下」糾正為「每下愈況」。這整個過程充分顯示小知識份子讀書不能通透,卻斤斤自喜於一得之見的嘴臉。
不只幾十次,我幾乎隨時可以聽見、讀到那些個讀了幾天中文系的蛋頭們大力指責小老百姓錯用成語,以致於讓專欄作家、媒體主播甚至教授名嘴也人云亦云地改了口,現而今我們在公開論壇上經常聽見人們指稱「情況越來越壞」為:「每下愈況」;而非「每況愈下」了。
他們振振有詞:「每下愈況」出於《莊子》,是一個古語,不應從俗而變,一切以返本溯源為是。的確,「每下愈況」典出於《莊子.知北遊》裏東郭子和莊子相應答「道,惡乎在?」的一段。莊子說了「道在屎溺」這樣的答案,東郭子簡直不知何以為繼了;莊子這時才把看似粗鄙的玩笑兜回一個幽深而抽象的概念:為甚麼「道」會顯現在「螻蟻」、「稊稗」、「瓦甓」、甚至「屎溺」這樣越來越卑下的事物上呢?莊子接著又打了一個譬喻:如何判斷一頭豬到底肥不肥呢?答案是看豬腳。豬腳越是往下越不容易肥的所在,一旦肥了,就越能顯示整頭豬的肥。這個譬喻說的就是「『道』在低下之處越發明白」。「況」字在這裏是表示「明白」、「明顯」、「清楚」的意思。「每下愈況」這個詞,也只有在應答「勘查道在何處?」的回答時才有意義。
但是千載以下,到了宋代,出現了刻意將「況」與「下」二字顛倒,而導入另一個意思的用法。這得先說起陳師道。陳師道在他的《後山詩話》裏說過這麼一段話:「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意思大約是批評韓愈的詩、蘇軾的詞,皆為「變格」,殊不近於詩詞本體,這就引致了另一為詩論家胡仔的指責。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東坡一》:「余謂後山之言過矣,子瞻佳詞最多……凡此十餘詞,皆絕去筆墨畦徑間,直造古人不到處,真可使人一唱而三歎。若謂以詩為詞,是大不然。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間有不入腔處,非盡如此,《後山》乃比之教坊司雷大使舞,是何每況愈下?蓋其謬耳。」
在胡仔筆下,「每況愈下」的「況」,因字位在四字成語之中的位置之改變,也就有了不同的了意義,變成「比喻」的意思,如:「以往況今,甚可悲傷。」或者「以夫子自況」之類。到這一步上,原本還不至於有甚麼誤會,因為在一般人的語境之中,很不容易有機會去指稱他人打比喻「越比喻越糟糕」。
可是南宋的洪邁卻寫下這樣的句子:《容齋續筆.蓍龜卜筮》:「人人自以為君平,家家自以為季主,每況愈下。」此處的「每況愈下」和胡仔那兒的又不同了;在洪邁這裏,「每況愈下」的「況」已經回到《詩經.大雅.桑柔》:「為謀為毖,亂況斯削。」指的是情形、景況了。今天我們若是要表達「情形越來越糟糕」,當然就要說:「每況愈下」才是對的。也許在胡仔和洪邁的心中,都出現過《莊子》的原文,而依然能打破原先的語意,顛倒生姿,有何不可呢?這不正是化舊語成新意的創造嗎?今人不知古而拘牽詞源,泥古不化者,真該愧死。
我這樣說,蛋頭們明白了嗎?也許。可是他們一時誤信誤執而傳遞給大眾的權威信息此刻還在風中飄蕩。我估計不超過三天,就會遇見另一個人問我:「到底該說『每況愈下』還是『每下愈況』呢?」
這真是每況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