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8日 星期三

語言背後的帝國主義

粵普 語言背後的帝國主義?

近日廣州發起「撐粵語運動」,萬人齊上街,大喊別具創意的粵語口號。廣州市民無懼當局打壓,對本地語言珍而重之,挺身捍衛令人動容。「粵普之爭」,不自今日始。在香港,幾年前教育界已有人倡議「普教中」方案,認為以普通話教學可令學生中文能力有長足進步。筆者發覺,無論在香港或大陸,不少人對普通話有所誤解,以為其乃中文之正宗或地位較崇高。筆者以研究人員的身份,從語言學角度談談粵普的語言性質問題。

文/ 曾曉華劍橋大學碩士研究生

何來「主從說」?

傳統文人研究語言,往往把廣東話和普通話,分別定性為「方言」和「共同語」,認為兩種語言處於「主從」的關係。這種階層分類(hierarchicalclassification)遺下不少問題,因為它意味着兩種語言屬母子關係(parental relationship,即粵語由普通話衍生出來),或兩種語言有地位高下之分(即普通話較粵語優越)——很明顯,以上兩種詮釋皆不成立。

其實, 「粵語方言論」帶有很重的政治意味。論者彷彿站在中央皇朝的台階來看問題,所以才會認為說廣東話的人既屬國土之內, 粵語自是「地『方』之『言』」。從語系分類來看,我們很容易發現「粵語方言論」為何不能成立。觀乎世界上不同的語言,有為人熟悉的兩大語系,包括約佔全球人口一半的印歐語系(Indo-European family) ,以及約佔四分之一人口的漢藏語系(Sino-Tibetan family)。而印歐語系系統又有不同分支,如德語語系(Germanic)、羅馬語系(Romance) 。英語屬德語語系; 羅馬語系則包括法語(French)、意大利語(Italian)、西班牙語(Spanish)和羅馬尼亞語(Romanian),這組語言是平行(parallel)的。在漢藏語系裏,我們最熟悉的當然是漢語語系(Sinitic),在這系統下有七位成員,包括粵語、北方話(Mandarin)、吳語、閩南語、湘語、客家話和贛語;同樣,這組語言都是平行關係。從這分類可見,粵語和北方話處於同一層級,絕對不是「主從」的關係。若說粵語或吳語是種方言,邏輯上等同說,法語或意大利語是西班牙語的方言——如果後者能成立, 前者方能說得過去。

方言的定義

再談方言(dialect)。社會語言學家一般先確定一種語言,然後着手調查該語言在不同區域的變化(regional variation) 。要知道兩種語言的關係是否方言,可以用一條簡單的原則來測試︰究竟說那些語言的人, 溝通能否無阻?故我們不難理解︰在美國,說北方英語( 如波士頓) 的白人,聽南部的黑人rap 歌,縱然口音和詞彙上有顯著差異,卻不存在理解問題;在英國,倫敦人聽蘇格蘭人說話也沒有大問題,雖然後者保留了大量我們今天認為保守的中古英語發音。說美國和英國有不同的方言,毫無疑問是成立的。把同一問題放到漢語來, 堅持中國境內有「七大方言」的朋友,不妨問問自己︰你能聽懂別人說客家話或上海話嗎( 假設你沒有這兩種語言的背景)?

方言調查的範圍,可以小至一個省,例如廣東省內的粵語;可以是一個國家, 例如英國的英語; 甚至是跨國,例如俄羅斯(Russia)、白俄羅斯(Belarus)、哈薩克(Kazakhstan)之間的俄語比較。調查區域變化,主要體驗在語音上——即大家常關注的口音(accent)問題,也有語法上的調查。英國學者Peter Trudgill 在《英倫方言》(The Dialects ofEngland) 裏,便從語音和語法兩方面着手,調查了英國不同地方的人如何說話。例如" long " 一字,英國南部的人一般讀/l .ŋ/ ,但北部如達勒姆(Durham)和紐卡斯爾(Newcastle)的人卻把該字的元音讀成[a] (發音接近"lang ") 。標準英文會說" Ihaven't got any ",個別地方的人會說成" I ain't got none ",又以"Idone it" 代替標準英文的" I did it"、" a man what I know " 代替" aman that I know "。

筆者認為粵語不是普通話之下的方言,卻認為漢語語系的確有方言。該怎麼理解這種說法呢?漢語語系中的各語言是獨立的(雖然個別語言之間有相似的特徵,而且中國語言都採用同一文字系統),但每種語言均存在區域的變化,所以可以說,每種漢語語言有其方言。筆者茲舉兩個例子來說明。電影《唐山大地震》裏,地震後方達的奶奶專程到唐山把孫兒接到濟南,兩婆媳在屋裏為這事談了一晚上,觀眾如果細心點,應能發現兩個人的口音(主要在字的聲調)是不一樣的,因為李元妮徹頭徹尾說有唐山口音的北方話,奶奶是濟南人,說的是濟南的北方話。這就是北方話之間的語音差異。

在香港,我們會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你唔識死呀?」。筆者曾經在湛江聽人說過︰ 「佢真係無有識死。」雖然筆者不會這樣說話,卻無礙筆者理解湛江人的意思。句法上, 「唔識死」跟「無有識死」,分別是「否定詞- 動語- 動語補語」與「否定詞-動詞-名詞」結構,兩者不相同。這就是廣東話方言之間的語法差異。因此,我們可以把唐山北方話和濟南北方話理解為北方話的方言,可以把香港粵語和湛江粵語理解為廣東話的方言。

至於普通話的本質是甚麼呢?根據官方的定義,是「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範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範」。這段話其實說得很清楚,普通話主要是由北方話構成的,並且以北京話為基準。

但須留意的是,普通話與北京話並非全同。我們在上文論證了北方話有不同的方言(北京話應為其中之一),普通話的詞彙量,並不等同北京話的詞彙量;普通話的發音,也不全同於北京話發音。好些老北京話的語音特色,並沒有納入普通話之內(例如「波浪」,普通話讀作bōlàng,北京話卻有人讀為pōlàng; 「比較」,普通話讀作bǐjiào,北京則有一讀法為bǐjiǎo)。何況今天的普通話,已經融入很多其他漢語語言(例如把「美女」說成liàngnǚ,即粵語的「靚女」)以及外來語言元素。因此,筆者認為普通話已是一種以北方話為主、並糅合了其他漢語語言特色的混合語言(a hybridisedSinitic language)。

沒甚麼可比

普通話在官方看來,是「現代漢民族用來交際的語言」。這陳述本身就不具任何主觀價值的判斷。部份學者把它看成是「方言」跟「民族共同語」的二元對立,那是後話。把普通話界定為「漢民族」的語言,足見大陸的政治考慮︰普通話時至今天通行全國,學的豈止是漢人?少數民族不說,至少還包括滿、蒙、回、藏等種族。正因如此,普通話在功能上扮演了「通用語」(lingua franca)的角色。綜觀世界的語言現象,通用語的作用是為兩個或更多說不同母語的語言群體,提供一個溝通的媒介。通用語可以是強勢語言,例如遠古時代羅馬帝國在歐洲南征北戰、用以維繫歐洲眾邦土的拉丁文,或者十九世紀因奉行殖民主義而流通的德語和法語,又或者因美利堅經濟和文化強勢帶動的英語。通用語也可以是凡人眼中「不入流」的語言,例如十九世紀廣州賴以跟西方貿易的洋涇濱英語(當時雙方用一些今天看來頗爛的英語來溝通,如「口花臣口夭米其干打」代表"How fashion you makee conta ",意即" How do you calculate? "),或者今天在巴布亞新畿內亞(Papua New Guinea)裏有一種名為Tok Pisin 的洋涇濱英語。成為通用語的重點在於,語言社群之間有接納該語言作為交際語言的共識。

因此,我們不妨把普通話理解成一種以北京話為主調的通用語。從功能來看,它成為中國境內不同地域的人的溝通途徑。僅此而已。北方話和廣東話,兩種處於同一語系的平行語言,語法雖然相似,但語音、句法和詞彙各有特色。除客觀的語言特徵以外,沒有甚麼情感上的優劣、高下、主從值得比擬。

對等的自覺

這一番論證看似顯淺,何以坊間仍有不少迷思?至少,怎麼連兩種語言的對等關係也缺乏一份自覺?說穿了,不過是民族主義的意識隱隱作祟。強行把普通話和粵語兩種本無母子關係的語言分層,情形如同在東南亞地區,跟說不同語系的人(如馬來人)說,他們的語言較之已通行亞洲的普通話,只屬一小地區人所用,因此也不妨同時把泰語、馬來語(Malay)、泰米爾語(Tamil) 、印尼語(BahasaIndonesian)等也列為「方言」。

但筆者想,即便是再大北京、大漢族的沙文主義者(Chauvinist),也不敢輕易說出以上那段頗有「大中華共榮圈」味道的話來。那麼,相同的邏輯,不同的待遇,是不是只因為前者多鎖上了一道叫「國疆」的大門?

從中國走到世界,再從世界走回中國,抽離國族和疆界,用理性的邏輯來重新思考和審視現狀,筆者相信能有更多良性的辯論空間。屆時,好些所謂「謎團」自能迎刃而解,如「為甚麼美英日德法等強國就有統一的語言,人民不會雞同鴨講,咱們中國人就得各說各話,讓鄉談成為束縛國家發展的繩子,讓方言成為中國一盤散沙的沙子」。有些看似有浩然之氣的大道理,如「保衛廣州話不應與普通話對立起來」,根本不值一哂。畢竟,在殖民地時代,英國人適度尊重香港本土文化,港督沒有下令以英文取締華文報章和電台,中文和英文總算能「和平共處」。從來沒有人要打倒通用語,現在的問題是,像甘茜蓮(Cecilie Gamst Berg)所說的,有人要大搞「語言帝國主義」(language imperi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