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8日 星期日

關於青少年的未來

A30 | 觀點 | By 梁永泰 2009-11-03

青年人, 未來是靠「倒」政府出來的嗎?

青年Bill 張貼「倒」曾標語,年輕醫生律師夫婦抗議買不到樓,基層與中產青年同時「倒」政府,顯示年輕一代真的有許多怨氣。如果大前研一說的「M 型」社會是真的,那麼M 型的兩邊人都是充滿訴求。

實在是的,堅尼系數顥示香港貧富差距全球最大。數據顯示本地生產總值上升之時,貧窮線以下的市民卻同時增長。申領綜援人口有年輕化和高教育水平化的趨勢,顯示除了老人和單身爸爸媽媽,香港有一種「新貧窮人」。

但解決社會的困難,是靠「倒」政府出來的嗎?曾特首的慳電膽事件,與前梁司長的購車事件不一樣,媒介本應可以扮演開民智守道德的責任,卻放下公平和 Common Law 的精神,甚至落井下石。泛民主派在整個過程之中,一點也不民主,極盡民粹主義,難道美國小布殊的反恐手段,要在香港重演,未審先定罪?

香港政府在近期的政策有失誤,是在所難免。一個由殖民地過渡至港人治港的政府,自有許多嘗試與錯失(Trial and Error)。例如迪士尼公園(如今因上海拍板而前途黯淡)、文化保育太少(如天星的清拆)、高地價及八萬五政策(房屋太貴或驟跌)、工業太單薄(只重旅遊與金融)等。

香港的出路是要靠自己

但我們今天的生活是否比從前好?居者有其屋(不等於要買市區新大屋),學者有其校(由9 年至12 年免費教育),病者有其醫(免費醫療系統),行者有其車(公共交通發達)。社會上仍然存在許多問題,但我們不能期望政府改變一切事情。

青年人,香港的出路是要靠自己,政府的局限就是民間的開始。首先,我們要重視文化,不單是文化產業,而是作個文明的人。香港的出版事業一直蓬勃,因為有言論自由的空間。龍應台的《大江大海》,只有在香港可以出版。香港的電影有其原創性,連荷李活也要抄《無間道》。如果未來要大搞文化產業與創意工業,我們就要有廣闊的知識面和綜合能力,這是日本電影大師宮崎駿和久石讓的忠告。在此,通識教育可以是個好平台。

香港有何優勢?香港青年人面對國內龐大的人口(包括青年人),如何比併?在未來會否被邊緣化?我想, 未來是與我們同在(The future is on our side)。其一,香港人的城市生活經驗,對中國有參考價值。中國正在城市化,全國人口的50%,會從農村轉移至城市;城市的活力,可以參考香港的文化商場與國際研討。其二,是文化並兼,我們生下來就是文化交錯,有助中國面向世界,有助美國認識東方。其三,香港有法治精神,有文明的靈性與道德,這是本港教會辦學和宗教團體的成果。其四,香港的公務員比較清廉,有效率、重視溝通,尋求共識,市民又勇於表達。這些東西可以多發揮。

青年人,苦難與困境,是鍛煉我們生命的最佳機會。我們的父母在戰亂長大,是我們的榜樣。我們這一代面對歷史重大的變遷,付上代價。未來的世界,則由你們去創造。生於安逸而長於憂患是困難重重。但我仍然相信,是你們帶領香港進入更美好的未來,你們就是我們的未來。

作者是突破機構總幹事


A30 | MP+觀點 | 來函 | By 鍾耀斌 2009-11-05

「創意」是「不去排除所有的可能性」

本人一向是突破機構的支持者,但對近日總幹事所發表的文章感到有點莫名,故撰此文回應,希望湊湊熱鬧,引發更多青年工作者的討論。

我不嘗試去猜想梁的寫作動機,但字裏行間給人的感覺就是「倒」政府是不當的行徑,我們,特別是年輕人,應避免這樣想、這樣做,否則就是給媒體愚弄了。所引用的例證包括現今社會跟過往比較已是「居者有其屋」、「學者有其校」、「病者有其醫」、「行者有其車」,口吻有點像當年羅太告誡年輕人最不該批評政府一樣。看到這裏,我心裏委實有點不舒服,梁是開展香港創意的一位表表者,為什麼要撰文去排除這個能改變現象的一種合法可能性呢?這些現象包括貧富懸殊、就業問題、文化保育、政改停滯,以及高地價政策等。

回應梁永泰博士

「倒」是個政治上的禁忌,但我想到了孫中山、毛澤東、甘地、曼德拉、馬丁路德金等,他們所用的方法或許有別,但都離不開一個「倒」字,「倒」不一定要指血流成河的革命,它亦可以是「變」的另一種形態,美國民主黨在大選中獲勝,把共和黨推倒,這也是靠人民自身的力量,只要政治制度完善,所有的「倒」也只是政黨的和平更替,又有什麼原因需要避諱呢?

基督教的智慧提醒我們要為「君王和一切在位的」祈禱,我同意湯漢主教所提出的呼籲,要為所有在政府裏工作的人祈禱,求天父給他們智慧,但這也不排除用「倒」的方法去解決現今在社會上出現的種種矛盾。我同意梁所指出的,「香港的出路是要靠自己,政府的局限就是民間的開始」,民間的力量是多樣和多元化的,並且具備大量創意,若政府為了保護既得利益者的權利而刻意阻撓,這只會把香港這片美麗的土地賠上,這樣真的非「倒」不可。試想,香港的價值和獨有之處就是在於它的「不同」,若我們不去排除所有的可能性,年輕一代才有真正的希望。

「默默忍受」或是「推倒重來」也是需要付出膽量和勇氣的,是年輕人面對苦難與困境時的考驗與磨練。這裏我不是全盤否定梁的看法,只是想鼓勵在不同的改革道路上,可以有更多不同的可能性, 「未來不是單靠『倒』政府出來的」,或許會更鼓勵創意,更有說服力。



Ming Pao Daily News
P03 | 周日話題 | By 吳國偉 2009-11-08

政府「河蟹」出青年的未來? —— 與梁永泰先生商榷

文吳國偉最大福音派非政府機構「突破」現任總幹事梁永泰先生在11 月3 日明報論壇,發表對青年人的「勸勉」,指摘現時香港社會是M 型化後的兩極衝突,社會問題衆多,傳媒泛民卻發動民粹,抹黑慳電膽事件「未審先判」。他又指香港政府所有的政策失誤,都是因為殖民之後,港人治港過程必然有的錯失。梁先生又指今天香港現今的生活比以前好,要求青年人要在政府的「局限」開始,做好自己與國內青年「比並」。他認為香港未來很有優勢:內地城市化要學香港、幫助美國瞭解中國、教會辦學促成香港法治文明靈性道德、優良公務員質素。總的是青年人的未來要靠自己,不要「倒」政府。全篇分析粗糙,張冠李戴,是非不分,粉飾暴政,挾「青年」急求以「反倒曾」(前人「愛董」,今人「愛曾」?)上位,實為通識教育的經典反例。

豈能放過慳電膽事件?

對近日新聞稍有瞭解,又或是今年新任通識科的老師學生,都知道最能表彰「未審先判」精神的,是強推驗毒計劃違反了基本法治原則「無罪推定」。相反,慳電膽事件由政府內部泄出,經傳媒窮追、議員跟進、官員學習如何改善政策,結果避免了不合理加電費和傷害窮困基層市民,實在是少有的善事。曾特首作為首長,處理此項政策的個人情感層次(參見日前田北辰勸特首要感性)、政策能力(社民連議員批評政策出台前的法理基礎)、概念理論能力(經濟日報通識版論慳電不等于環保)、與市民溝通(黃毓民批評特首高官不了解公屋採用光管,沒有鎢絲燈燈座)、危機處理(香港大學民意調查中心指曾蔭權民調評分新低)等等衆多議題,涉及豐富的多角度思考,深入探究,有望達到通識教育「使學生成為對社會有責任感的好公民」的宗旨。然而梁先生居然以「未審先判」來將之勾銷,此中緣由是進行議題探究時,抹殺了政治分析及反省的角度。也許是梁先生的政治立場太支持政府,正好看不見政治參與及批判思考的正面作用。

既然梁先生的政治分析付之闕如,他對香港進步的評估就可以完全無視現實的複雜性,一句「今天的生活好過以前」,以「大話」(grandnarrative)將過去特區政府的施政失誤再次勾銷。香港如果曾經有「進步」,我們要問的是誰承受政策失誤帶來的傷害,誰又在當中得益?看來梁先生真要好好進修通識科,「香港社會」單元中的「生活質素」,教育局的網上資源也有相關概念的介紹。事實上近期菜園村事件及之前連串重建保育議題,反映的並不是人人認同現在香港的生活比以前進步:多了鐵路,多了大商場,人真的生活得好了嗎?「本土行動」、「獨立媒體」、「八樓」、「批判地理學會」等等新世代公民社會運動響亮地回應了一句「不」!梁先生的政治立場與青年脫節,以至他對「進步」停留于直覺式思考,又如何可以在議題上深入由天星至皇后、由喜帖街到觀塘重建、菜園村以至廣深港鐵路的討論,在思考方法上涵蓋政府角色的多角度思考?

「港式優勢」不切實際

至於梁先生對香港青年的未來,四個所謂優勢都是脫離現實的大話。內地城市化要學香港?深圳創業板一開市市值已超過了有十年曆史的香港創業板。幫助美國瞭解中國?香港的「文化交錯」根本沒有進行「文化對話」更談不上「文化共構」——而且美國有需要經過香港來瞭解中國嗎?教會辦學促成香港法治文明靈性道德?香港基督教右派在學校內違反了多少法治?他們強推福音、「一校一宗教」扼殺了多少自由靈魂?那些教會為爭取多辦幾間戒毒學校,支持明顯違反「無罪推定」的法治支柱的驗毒計劃,又有多少基礎及實例去支持國內的人權及維權運動?香港要有未來,我們要的不是更多的大話,而是做好認識自己的基礎工夫。

一如明光社陣營早前試圖以「道德」對社會文化作出極保守的基督教右派策略性動員,並在當中取得政治利益,作為另一個基督教影響社會的窗口「突破」,同樣借「青年」之名對社會進步力量進行其激進右派的訓斥。公民社會與香港整個教會必須警覺當中的利害,在欣賞教會進行社會服務的同時,也應注意香港教會是否做好先知的位份,面對不公義時要發聲,抵禦危害社會發展的「河蟹」論述。

香港的未來,不是「河蟹」可以營造出來的。香港回歸以來,青年人每每在社會轉變中受損,成為一代「下流」青年。筆者喜見青年人在困局中起來,反對宗教霸權、反對校園驗毒、向中央上書詰難無理打壓維權律師,以至日前「倒」曾。這些青年以純潔心靈為公民社會為社會公義敢於發聲,在他們生命中「trial and error」,在石縫中掙扎出上一代香港人以「搵食」出賣了的主體性。在trial and error 中,青年人需要的支援不是河蟹政治,青年發展要的是在「行動——反思」中深化自己。願上主與他們同在。這些「倒」政府的青年,就是香港的未來,更是香港的現在。

@大公神學工作室 theofrankie@gmail.com

青年人,將臨的起義
黃宇軒 2009-11-08 明報


蕭伯納有句話大意是這樣的:三十歲前不相信共產主義的人是愚昧的,但三十歲後還相信共產主義則是更大的愚昧。這句話,經常被那些曾經激進叛逆、曾經火紅過的成年人拿來合理化他們他朝的選擇。引用這句話的人,潛台詞是,青年人帶點反叛無視建制權威,不過是血氣方剛;不然,就是說青年人都看不清世界的複雜性。然而,將這些說法放于當下,似乎掩蓋了重要的事實:在過去二十年,綜觀全球已發展國家,青年人面對由社會制度加諸身上的挫敗感不斷增加,看來已到了某種臨界點。在許多城市,與其說青年人不再是明日世界的主人,不如說他們就是最被邊緣化的一群,在英國,三分一失業人口是廿五歲或以下的,而西班牙的青年失業率更達至四成。

金融危機到來後,政府在今年初急急推出四千元大學生實習計劃,正好暴露了在資本主義起伏之時,政府非常害怕剛投入勞動力市場的青年人首當其沖,進入失業大軍。這種舉措,呼應了過去十年,歐洲青年失業率升至百分之二十,各國政府與資本家不斷創造短期,臨時、實習等彈性職位,企圖部分吸納這些勞動力的情況。然而這些勉強找到工作的青年人,面對的不過是活在惶恐中的生活。在英國,已有人用「IPOD 一代」來形容這些青年,缺乏保障(Insecure)、備受壓力(Pressured)、被收重稅(Overtaxed)與周身債(Debt- ridden)。

這些形容詞,又何嘗不可放在香港青年人身上?特別是在考試制度中失利,無法接受大學教育的青年人,被強迫進入政府所「創作」的資歷架構層級中,消費其他的證書、文憑等,積下更多債務。這些所謂促進終身學習的修辭,真正指向的會否就是只有終身學習,別無其他? 在法國,社會科學學者把這些青年稱為「不穩的一代」(Génération Précaire),指他們實際上賺得的金錢,還遠比二次大戰後成長的一代人少,而且更缺乏安全感。而後來我們都知道,那一代人對社會制度的不滿,後來都爆發于上世紀六○年代末一系列的街頭示威中。那麼,當下的不穩的一代呢?

希臘大選左翼壓倒勝利

剛過去不久十月希臘大選,左翼社會主義運動黨(PASOK)獲得史無前例的壓倒性勝利;這次選舉結果,其實深受○八年底雅典一場大規模示威行動影響。而那次影響力遍及整個歐洲,青年人衝擊警察與政府的直接行動(direct action),可謂象徵了千禧年以來青年對前境徹底失望的憤怒。若我們回望過去數年,同類型的衝擊權威,癱瘓整個城市的暴力行動,都曾在法國、智利和西班牙發生,甚至持續上數月。不同的只是,觸動這些青年人神經的關鍵事件各異而已,例如在希臘,○八年十二月六日警察槍殺一名十五歲學生,是直接導致一系列反政府行動的導火線。但同時連結著這些行動的,都是青年普遍對當下勞動狀況與社會結構的極度厭惡,這些情緒並沒有讓他們成為爭取更好待遇的壓力團體,而是讓他們進一步提出有關公義平等的普遍訴求。讓人意外的可能是,把這些行動力量積聚起來的,竟是一本不到一百四十頁的書。一九六七年,德博(GuyDebord) 發表了《奇觀社會》(The society of thespectacle)一書,延伸了馬克思異化(alienation)的概念,論述現代消費社會如何利用奇觀磨滅人性。這本不到一百三十頁的小書一石激起千重浪,成為了青年發動一九六八運動的重要思想資源。四十年後,一班法國大學生自稱為隱形委員會(theInvisible Committee),跟隨德博的步伐,寫下《將臨的起義》(The Coming Insurrection)一書。他們刻意模仿德博的筆觸,批判過去三十年全球資本主義不斷引發的各種危機,開宗明義在書首寫道「不論從哪角度來看,當下,都是沒出路可言的」,並呼吁讀者直接行動,對剝削者實行無政府主義式的抵抗,帶來將臨的起義。

思想在歷史上從來都可以是危險的,當權者比任何人都清楚。因此這書出版不久,引發了幾浪的青年運動,法國政府去年十一月就在Tarnac 拘捕和起訴了九名學生,指他們「疑似」該書作者,並策劃恐怖活動。這次拘捕,引來法國幾乎所有公共知識分子的聲援,也加速了這些「危險思想」在歐美散播,牽起行動,最有實際政治結果的就是上述希臘大選結果「向左轉」。《將臨的起義》無疑用震動人心的詞藻道出了許多真實。左翼經濟學家們早就預言,資本主義發展有其周期,也稱康德拉捷夫長波(Kondratievwave),當下去工業化讓低技術勞動大幅消失于已發展國家,過剩的勞動力與資本如何被吸納,是天曉得的問題。同時社會學家RichardSennett 也提出,剩下的工作變得過度彈性化,讓有工作的人也全沒依靠可言(這一點,許寶強教授多番在報章論及)。誰還敢跟青年人繼續說往日美麗的謊言?

圍禮賓府行動打破謊言

在這種脈絡下看,在網上發動群衆十一月一日包圍禮賓府的青年人,發動的就是為了打破謊言的行動。用策劃者Bill 的說法,他與同代朋友的親身經歷,讓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當權者常掛在口邊的「知識型經濟」和「終身學習」所謂何物。「咩野副學士,都系政府搞出嚟等失業率唔好咁高,邊個高官仔女會讀?有無認受性?」「我想做電工之嘛,有牌有經驗,仲點進修?」短短兩句話,道出的真實遠比政府有關知識型經濟的文件多。也只有在這樣的脈絡下,我們才能明白當天為何有比參加者多數倍以上的警察在守候他們;當《將臨的起義》被翻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霍士新聞頻道的主持人Glenn Beck 在節目中,用了整整七分鐘怒責那是最危險的書。當真相被道出,自然是要千方百計封殺的,這是我們看Matrix 就能知曉的事。《將臨的起義》還沒被譯成中文,但那種情緒已來到我城。縱然傳媒都只報道說這是一次「倒曾」行動,但只要稍到他們的facebook 群組一看,就會見到他們第一項理念就是要批判曾蔭權漠視貧富懸殊:這是從所謂「失落的第四代」出發,伸張開來的公義綱領,恰恰呼應著歐洲各國青年的行動。

社會學學者孔誥烽曾在一篇題為「論說六七」的文章中分析,六七年「暴動」的回憶經常被不同社會力量重構,所有提出公義,針對不平等的行動都不知不覺被恐左的意識消融,「一切激進思想與行動,都被視為破壞繁榮安定,理應予以清除的毒素」。在當下的歷史情景,青年人再次提出公義,針對抵抗不平等的社會,遙遙呼應著其他城市的直接行動,不難想像,也很快會被多重社會力量重構。突破機構總幹事梁永泰日前在報章撰文質問這班青年人, 「解決社會的困難,是靠倒政府出來的嗎?」無疑就是把清晰的平等要求,消解為純粹破壞性、反社會的行為。他也說,「社會上仍然存在許多問題,但我們不能期望政府改變一切事情」。諷刺的是,這兩句說話正好提醒,歷史告訴我們,未來經常都是靠「倒」現在的政府而改變的,而我們當然不能期望政府改變一切事情,尤其當那是個腐敗和非民主政府的時候。正如梁永泰所言「未來的世界,由你們去創造」,這定當是《將臨的起義》一班作者最能認同的話。

明報
健吾 2009-11-14

年輕人,靠自己?

突破機構的梁永泰先生看着眼底下的香港有着有增無減的怨氣,如果時間是屬於「年輕一代」的一邊,問青年「人」:未來是不是靠倒曾而來?梁先生一文引起網上一些不大不小的討論:「社會上仍然存在許多問題,但我們不能期望政府改變一切事情……青年人,香港的出路是要靠自己……青年人,苦難與困境,是鍛煉我們生命的最佳機會。我們的父母在戰亂長大,是我們的榜樣。我們這一代面對歷史重大的變遷,付上代價。未來的世界,則由你們去創造。生於安逸而長於憂患是困難重重。但我仍然相信,是你們帶領香港進入更美好的未來, 你們就是我們的未來。」

我記得,在中文課的時候,老師叫我不要寫「青年人」,因為青年應一定是人,正如母親一定是雌性,不需要強調「雌性母親」一樣。但我也由心感謝梁先生,至少,他當「我們」是人。但是,我以為,一個叫突破的機構,是知道面對窒息的、不平的、不合理的現象,用一己之力突破現狀,是會鼓勵青年「人」多點創意地去求出路,多於苦口婆心的勸戒的。

青年「人」窘境是大家都沒有出路

立法會辯論《施政報告》,李卓人議員提及Y世代的出路問題。他說: 「什麼是Y世代,是1980 年代出身的人。」我想,很有趣,因為他所指的Y世代,對我所認知,不是以出身年份作計算,而是以出生年份作定調的。X世代是後Baby Boomer,Y世代其實是1981 年打後10 年至15 年,而現在國內談得很火的青少年現象叫90 後。議員把我們在報章上說過的觀點,炒成一碟語氣激昂,鏗鏘有力的演辭。他說:「主席,最後我都想談一談年輕人的問題,即是Y世代的問題,三無世代:無階梯、無前景、無穩定。為什麼他們會搞成這樣子?不是因為他們不努力,為什麼?就是我們這一代,我們現在這一群四仔時代:屋仔、車仔、老婆仔、BB仔。我們上晒岸啦,全部四仔啦,我們而家四仔年代的人,就全部位高權重,完全不理會Y世代。」

李卓人議員的語氣激昂,陳述了一條簡單的社會學道理:制度是制度建立者去維護自己的權利的。我相信梁永泰先生也知道,青年「人」現在的窘境,不只是有人有怨氣,是大家都沒有出路。舉一個簡單得很的例子,在政府工作,有不少年輕的都是求穩定求無風浪,不望發達只望自己生活平平淡淡完了的人,有些人努力辛勤,為什麼可以連續六七年,都是合約員工,不提供長期服務的職位?是什麼原因?是因為我們的時間很便宜,不值得人去珍惜嗎?抑或是上層的公務員,都習慣用制度去保護自己,以肥上瘦下的思考方式去面對問題?

「你們」決定要怎樣處理這個社會?

在這種社會不平事的「世代討論」中,我們常常聽到「你們」和「我們」,我80 後生,勉強稱我為「我們」吧。我們有些人會倒曾,有些人會沉迷濫藥,有些人覺得香港很迷失,這兒很絕望,很迷惘。至少,有很多我的學生跟我說,他們都有失眠問題,不是他們通宵達旦地嬉戲,而是不能入睡,有人已經有30 個不同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可以做什麼。(剩下兩個是國內生,他們說因為國內的學生大都背城借一來香港讀書,所以不會想太多。)面對一天一天家人和朋友的無形壓力,他們天天都覺得抖不過氣。我看着他們,我不禁問一個問題,既得利益者總會嘗試用baby talk 去說: 「年輕人,靠自己」,「認清香港優勢」, 「知道自己的價值」,「不要以為倒曾(也許可以解讀成反對、抗爭)可以做到什麼」。他們不知道現在他們得到這些東西,有些人都不是因為他們能力很強,只是時代給他們機會而已。至少,我認識不少比我更有才華,認識更多事情的人,每天回去都看着一個又一個比自己白癡無知沒視野沒有國際概念、不進步不理解社會不知道世界要什麼的上司,為了一份工,就得唯命是從的工作,而且三天兩夜仍要聽着那些「這一代年輕人被動、沒主見、沒有深度、只愛在網上耍嘴皮子」這些批評,恍似社會變成今時今日的地步,是跟「他們」沒有關係似的。

李卓人議員,對,你們上位了,那你可以告訴我,「你們」決定要怎樣處理這個社會?你告訴我,你們想怎樣?你可以叫「你們」的朋友,以至你們的上一代仍在發光發熱的社會賢達們,集體離開這個香港,好等我們真的有權去決定香港的未來嗎?

假如周秀娜是第四代學者

P02 |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 | By 沈旭暉 2009-11-08 明報


第四代公式系列 假如周秀娜是第四代學者……

上月,筆者在中文大學一個高桌晚宴演講,題目是「香港威尼斯化的未來」,席間難免觸及第四代香港人的灰暗前路。有同學問目前有誰在第四代能另辟蹊徑,我沖口而出,倒不如研究周秀娜。當夜,和中大一名高層聊天,他說不少改革派同僚真的十分欣賞「周秀娜精神」。於是,報章安排了這個對談。我原來並不知道她怎樣家傳戶曉,直到友人得悉這對談後反應空前,女友在Facebook 看見對談照片而發脾氣中,我才知道「周秀娜」這符號確實充滿可塑性。既然媒體把她梳理了千百遍,她的intensive moment 又不屬於你我他,大家倒不如去除她的藝人身分,幻想她是一個掙扎求存的第四代學者。那樣我們會恍然,她做的暗合社會科學章法,同時也在嘗試建構新規範。也就是和我們嘗試做的一樣。

文 沈旭暉 攝影葉漢華

建構規範(Norm Construction)「經濟差了,我們的生存空間才大了」

周秀娜(Chrissie)是十歲來港的新移民,沒有特別家庭背景,身高不足以當傳統模特兒,中五畢業,第一份工作是售貨員。今天,她卻成了「?模」這個品種的代言人,過程不可能沒有計算。問她這品種的來由,她出乎意料地學術,第一句就說出「結構性原因」:「其實這個品種一直存在,不過應該因為去年開始經濟差了,我們的生存空間才大了。」問題是,這個一直存在的品種,以往產生不了周秀娜。用學術話語包裝,她懂得建構規範:由於加入娛樂圈的舊平台被壟斷了,唯有?模是生態尚待開發的處女地,但她們不是正統模特兒,「大家做的東西不同,受注目程度不高,我們以往不受media 注意的。」由於她的背景只能當?模,?模偏偏「以往不受media 注視」(即她不能入門),於是,她唯有改造社會規範,讓社會注視?模,結果她不但入了門,更開始明白只要通過行動取得定義成功?模的話語權,短期內,她就可以設定遊戲規則。這些規範不但讓後來者效法,也能防止傳統模特兒「降呢」競爭,對此她也有意識: 「其實我哋無得爭嘅,正統貴吖嘛,呵呵。」

——按同一邏輯,假如Chrissie 是學者,她大概會因為自己的先天背景選擇研究新移民來入門,命名這門研究為「田野新移民學」,以「身為新移民」和「第一人稱參與」為規範,再以在街道飾演新移民非法勞工來觀察社會反應等出位行徑為個案研究,讓主流學術人難以競爭。

市場壁壘(Entry Barrier)「如果早知道這麼多人閙,我會照出,而且double」

製造規範後,她有清晰意志保持市場優勢,為後來者製造市場壁壘——我們應這樣理解牙膏寫真、攬枕和科大演講。「寫真其實在日本很流行。大家認識我,因為水著、比堅尼封面、旅遊書,問我介不介意,我當然不介意。我覺得性感可以分好多種,我一定要自己過到自己嗰關,也要食到大家的潮流。」她意識到要不斷嘗試新元素,但不知道哪些新元素會成功,直到出現攬枕:「我沒想過這麼多人出來閙咯,我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如果一早知道這麼多人閙,我一定會照出,而且程度double。」有人以為門檻就是寫真、攬枕,就是 AV 與偶像之間俘虜宅男的灰色地帶,其實,她成功製造的門檻,應是社會回響。「寫真、攬枕之後,很奇怪,我才發現做了這些以後,做什麼也有人閙。我到科大講 talk,我預了,無論講得多好、多差,都一定有人勁閙,有了既定形象,覺得:你就是這樣啦。」換句話說,這些都是計算之內。她目前似乎還在提高門檻,於是她會crossover 不同行業的人,把她引起的爭議燃燒到不同行頭——直到自己轉型成功。

——假如她是學者,她大概會在入行後搞一個國際新移民性工作研討會,以公共知識分子身分挺身而出控訴資本主義全球化壓逼各地新移民,把與會者組織起來,得到媒體注視後,婦女團體和國際左翼基金會會開始賞識提供經費。有了經費,再集團式請助手做個案訪談,後來者只有投靠門下,開始「屈機」,正統學界會另眼相看。

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我怕之後的路,會因為其他人知道而更加難行」

媒體眼中的 Chrissie 十分強硬,但她身上反映的,還有一股不安全感,因為她明白?模之路不能持久。「數年後仲用攬枕?Out 咗啦!」她坦言現在已開始轉型,特別是拍電影:「人人都有野心的。當你做一份工作的時候,認識的人愈多,工作範疇愈多,你就希望不會永遠停留在這個位,否則再做下去也沒有意思。」她強調入行無心插柳,現在卻變得有部署,因為她覺得「這個圈子比大家所接觸到的更講求速度感(學界可考慮加入「速度感」為專有名詞),成件事情太快,大家認識我,才短短一年」,令她有危機感。「其實,我怕的不是別人不認識我。我怕的是之後的路,會因為其他人認識我而更加難行。」二十四歲的人意識到這個危機,並不簡單,不少身邊四、五十歲的前輩曾經風光,不懂知所進退,就是不能看穿。她自言會以兩、三年確定自己能否轉型成功,「如果我真的做了一段時間,自己也覺得不進步、不適合,我不會留,不會在這裡『藕』。」至於什麼是成功,「如果有一日我在街,人家不是話周秀娜你好靚,而是說你做戲很掂,我就覺得成功了。」然後,她以kawaii 聲說了一句「我真系好中意睇你做戲㗎」,闡明自己「神級」的終極追求。

——她對答很懂避重就輕,例如問她是否覺得走紅增加權力,她立刻補充說「恰恰相反,不會揀飲擇食」。但自言假如不是藝人也一定以同樣心態工作的她,不像沒有權力欲: 「就算單是做waitress,或者sales,我都一定要做最top 嗰個,然後我要做經理,然後入股份入間公司,我要做老細!呵呵。」假如她是學者,到了這階段,她大概會出版田野新移民研究期刊鞏固實力,轉型為與國際接軌的學院派,然後參與管理層、公民社會、媒體運作;假如不久她發現能力不足以當國際學者,則會全身轉型到其他身分,而把學術主次更換。

宏大敘事(Grand Narrative)「我喜歡娛樂圈夠虛偽」

相對於不少娛樂圈中人,Chrissie 主打的形象,是真。她坐下來第一句單刀直入,「可唔可以唔好咁深」,似乎科大陰影猶在,笑說「佢咁講嘢令我一時load 唔到」。問她喜歡娛樂圈什麼,她直接的說「我鍾意娛樂圈夠虛偽」:「其實我沒有你們說的這麼強悍、堅強,大佬啊,我二十四歲咋,你估我三十四咩。但我行出來,都要虛偽地行出來,開心面對大家,這就是娛樂圈。」然而,她的真,當然也是規範內的真:畢竟她承認最初入行時,不時被壓榨,很多東西都「啃了」,這和她的形象是矛盾的。她也承認這點。

有文化界朋友打趣說,「我欣賞周秀娜,因為她是偉大的思想家,在香港一百年也沒有出一個!面對批評她露肉的指摘時,她曾經表示:女人就應該以成為男人性幻想為目的。短短一句,包含的信息量已經是壓倒性的了,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 清楚明白;宏大敘事(GrandNarrative)的完整程度,更在第二、三代香港人中都是罕見的。李小良沒有讀懂周秀娜。」當然,這是戲謔,但她起碼對自己的定位和理念,都完全清晰。她明白界別首要功能是帶給人娛樂,潛台詞是私人生活也要為別人帶來娛樂。她的死忠粉絲,不少是被上司或老師責罵半句就要在MSN 狀況欄公告天下的宅男,她自己則成熟得多:「我明白到被批評、被騷擾是娛樂圈生存必經的,一定不能避免,唯有接受,只是希望保護身邊人。如果喊,點解要睇你?娛樂圈要娛樂啊!」

—— 我們不會期待Chrissie 說關注達爾富爾饑荒或高鐵。但這不代表她沒有個人思想。假如她捍衛娛樂專業,也足以成為一家之言。假如她是學者,到了穩固事業基礎後,大概是組織專業學會的理想人選,從而提倡社會科學學術研究精神,那樣的一生,也可算修成正果。如此目標自然距離現狀極遠,大家不知道她數年後會否打回原型,她自己也知道「現在不是成功,只是在跑道上on yourmark」。所以她的最後承諾,雖然明顯是line to take,但感覺倒也比特區政府的政綱踏實:「我一定會讓大家看到周秀娜的另外一面。」

第四代的軀殼.第二代的靈魂

經理人Roy 被稱為「周秀娜的製造人」,但他倆都強調一切以Chrissie 本人性格為藍本,她不是扯線公仔。想不到的是,Roy 也是《四代香港人》讀者,對自己製造的周秀娜現象,也有世代論的見解:「許多人都說,現在的年輕人沒有想法。我信他們確實沒有以前那麼艱苦,但我看到他們也有自己的東西,只不過不是以前的那一套方式、不是呂大樂說的第二、第三代那些。他們沒有很宏大的藍圖,不是要改變世界,因為沒有了空間給他們改變世界。所以我們要給他們support,只要我們給他們幫助,他們便能帶很多自己的想法出來。」諷刺的是,周秀娜的圈子還能遇上Roy,更多第四代香港人碰上的,卻是曹仁超一類「我要你們一世打我工」的人。

其實不提上述公式,不斷創新轉型、目標為本、不輕易抱怨、工餘情願進修日文而不休息娛樂、知所進退而又充滿危機感,這些,曾幾何時是香港人的成功之道。但時至今日,第四代香港人一方面面對種種結構性困局,不獲上代人理解,產生種種怨憤,另一方面又沒有同樣的EQ 與AQ,周秀娜才顯得突出。和她對談前一小時,剛收到美國智庫Brookings 當訪問學者的邀請,這對我而言的感覺,大概像她拍一部國際電影。在這思維下聽周秀娜的話,忽然發現其實把她的東西decode 為學術語言後,竟是似曾相識。由是觀之,Chrissie 雖然擁有第四代的軀殼,卻裝著第二和第四代的靈魂。當她剛告訴我明年月歷以「時代女性」為主軸,而且會把德蘭修女、戴安娜王妃、瑪麗蓮夢露等名女人金句印在她身旁,我起先想:「唔系呀化」。但在今天世代失衡的香港,其實她比官場、社交界常見的樣板傑出女性更有條件這樣做,因為她有如此自覺:「我覺得要令人們認識,就要有自己獨特的一套。雖然出來做嘢,要顧及社會和其他人感受,但希望在這個範疇裡面可以堅持自己想法,而不是跟從別人的羊群心理。」這樣的視野,加上年輕的特權,才是第四代應有的人生。

Ming Pao Daily News
P03 | 周日話題 | By 安徒 2009-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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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學遇上周秀娜

加文:多謝你的電郵。首先恭喜你今年大學新聞系畢業。那次碰面,你說你有興趣畢業後繼續進修文化研究,研究?模現象,還為此搶先登記,去科大旁聽周秀娜出席的那場講座。這椿本是學院尋常活動,甚料事前事後都引發大量討論。證明文化研究這玩意,絕不與時代脫節。其實,?模現象要分析和研究的角度的確有很多,包括這場在大學上演,媒體熱烈炒作的事件,本身就可以獨立出來研究。研究的對象不單是作為?模的周秀娜,而是如何從周秀娜出席科大論壇這件事,分析當代媒體特質和大學的角色和位置。文化研究的分析角度,正好大派用場。

文安徒

回想事件的起初階段,是?模寫真在書展售賣,有人強烈反對,認為是低俗色情文化入侵書展,破壞正當的文化推廣,有礙推動健康的讀書風氣。當時的反?模行動,是以「反低俗」的形象出現,因為?模被認為是低俗文化的化身。香港當時突然多了很多熱愛文化,更會「瞓身」捍衛「正當文化」之士。

開學之後,傳來科大邀請周秀娜參加一場分析周秀娜現象的講座,又再掀起波瀾。但你細心留意,反對聲音一方面抱怨大學竟將課堂開放讓低俗文化入侵,「沾汙」學術殿堂的神聖,但更多的是質疑周秀娜再次利用機會,以到大學參與學術活動而乘機「升呢」。當其時,論者既狠狠批評周秀娜,但也激烈批評科大,哀嘆科大竟淪陷成為低俗文化商品宣傳推廣、大搞公關的地方。香港當時多了很多熱愛學術,肯維護學術殿堂尊嚴的人。

一大堆在這一階段出現的批評,都是出于一種捍衛「正當文化」、「學術殿堂的聲譽」的立場,傳媒輿論以反對「鄙俗」、反對「商業操作干擾學術」的姿態出現,儼然是一場反對低俗,維護文化聖地的「反精神汙染運動」前奏。

一刻天堂一刻地獄

可是,當講座完成之後,你會發覺傳媒的調子快速地轉變。除了把那短短二十分鐘的對話內容,作一些斷章取義的切割之外,報道和評論的焦點完全放在周秀娜的應對、儀容、裝扮之上,以及教授的幾句說話,幾條問題,有否令到周秀娜明白。但究竟那場講座講了什麼,學者分析的內容是什麼,媒體上出現的評論竟然對此毫無興趣。

不過,令人更為驚奇的是,經此一役,評論很快從尖刻指斥周秀娜「露底」、「獻丑」,又突然掉轉槍頭,大力批評教授用語如何不當、深奧、「扮嘢」、傲慢、歧視,甚至竊笑為一場「鬧劇」,最過分的是還有人形容為一個「局」,用心在羞辱周秀娜,消費周秀娜……於是,一夜之間,一場醞釀幾個月的「反靚模╱反低俗運動」,迅速轉變為一場「反精英╱反學院運動」,揶揄、嘲弄的對象變成大學教授,學者變成壓迫者,受害者反是周秀娜。對周秀娜同情之聲鵲起,繼而讚譽周秀娜大方得體、「有腦」、真誠……成為丑角的反是大學、是學術用語、是精英姿態、是偽善的同情、是學問的空洞無聊、是知識的無關痛癢,是故作深奧的「廢噏」……

那一把先前熱愛「正當文化」、維護「學術殿堂神聖」的聲音消失無蹤,連教授在講壇上講學術語言都受批判,也不聞愛護「學府尊嚴」者聲援。如果你看見這個情況,還會以為香港真有那麼一個以學院為象徵的「高雅文化」堡壘,和世俗的「流行文化」文化相互對立,兩者之間還有那麼一段有待收窄的「鴻溝」,那我想你還是值得看看文化研究的入門書籍。它們會教曉你,這些所謂「鴻溝」原來是那麼脆弱、那麼人為,這種虛假對立在今天又是怎樣的只是一堆幻影。

商品邏輯的支配

事實上,自從John Fiske 在八十年代末提出要瞭解the popular(庶民╱普及)的實際操作,文化研究界已經放棄了所謂「雅俗對立」或「高低文化」的二分,遑論要打破兩者的「鴻溝」,因為在商品邏輯支配一切的前提下,精英和庶民都已無法獨力自制自己的文化。大學要搞公關、排名,古典音樂變成手機鈴聲,庶民品味要電視機來餵養。於是,文化研究要做的,反應是去瞭解庶民在日常生活,實際上是如何接收文化、利用文化,並以此為基礎,去看文化(商品)的生產、流通、消費的各個環節是如何進行。庶民又是如何在自己生活經驗的基礎上,挪用各式的文化資源,產生對自己相關的意義。

John Fiske 的洞見也在於指出,庶民永遠都是按各種不同甚至矛盾的需要而選擇性地利用文化商品,而文化產品的生產者所努力要做的,就是令其產品符合各種哪怕是相互矛盾的需要。這就幫助了我們去瞭解,為什麼在周秀娜到訪科大的事件中, 「周秀娜」和「學院」兩者,都同時遭逢「一刻天堂、一刻地獄」的經驗。

並非「小農DNA 」發作

香港人只愛學術榮譽,卻不理會學術實際操作規則應如何,並非源自什麼不懂紳士風雅文化的「小農DNA」,也不止是攀龍附鳳的文化劣根性,而是非常精彩的說明瞭,商品邏輯已經如何全面支配了(包括大學學院在內)的公共領域,以及庶民對「大學」這東西的觀感。也就是說,無論你是如何熱愛學術的純潔和神聖,阻擋?模「入侵校園」,其實你也跳不出一種邏輯宿命,你的行動也只是在保護「大學」這商品的品牌,而非樹立一種「抗衡文化」(counter- culture),使學院能以非商品的學術邏輯實現其自主性運作。因為今天的大學,除了是一種文憑價值的品牌一樣,它就再什麼也不是。所以,除了嘴巴說說,從來就沒有人準備為維護學術自主性挺身而出。

可是,以商品支配大學的庶民常識,卻同時埋藏著庶民對學院的妒恨,隨時爆發。於是,一個一度被視為低俗色情文化代表的周秀娜,在科大一行所得的,正好不是因為沾了一點學術味道而「升呢」,變得高雅了。吊詭地,她反而迅速地變成是庶民們寄托其對學院(以致背後的一切權力精英)的不滿、挫折、怨懟的載具。

如果暑假結束之前,「周秀娜」這形象是簡單的色情慾望所投射的符徵,從而引發出道德主義者投射其衛道潔癖的反向慾望,那麼「後科大」的「周秀娜」,就變相形成另一種多少有點抗拒意味的符號,讓庶民(特別是當中充滿學校生活挫敗經驗的青年學子)投射其受學術精英考核規訓所欺凌的夢魘。

那究竟周秀娜是「升呢」了還是「降呢」了?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周秀娜」?當然,你去問任何做文化產品行銷的,他都會說這些問題雖然很「廢」,但卻很實際,因為社會大衆的確又不時會為這些升升降降、真真假假而折騰,而消費。

加文,你在大學所受的正統新聞學訓練,教你如何做一個理想中的傳媒工作者,維護資訊的公平開放、監察權力、維護正義,我想你一定受益良多。可是,任何一個在今日媒體環境有過工作經驗的人都知道,媒體並非理想的公共空間,意見和消息的溝通並非時常不被扭曲,因為新聞也變得商品化,評論也變得商品化。

John Fiske 他老人家研究了不少娛樂、消閑類的普及文化,對新聞的庶民化╱普及化,對新聞操作如何在商業邏輯和提供庶民愉悅之間的游走,反而著墨並未太多。但是,作為一種庶民文化的新聞傳媒學(popular journalism),在很多正統新聞學院之外的學科,包括文化研究,都已成為顯學。

香港事實上是研究庶民(民粹)主義新聞學的好地方,因為和一個冥頑不靈的權力集團(power bloc)相並存活的,必然是無處不在,大量難以「理性」收復,來自各種庶民慾望的湍流暗湧,這也就the popular。它們能載舟,亦會無情地覆舟。它們有時姿態正氣凜然地反對「道德水平下降」,但轉頭又會指摘「道德偽善」,一刻臭鬥異見者破壞繁榮安定,一刻又會聲討權力集團,撻伐精英學究。這是民粹躁動,這也是反抗無力下暫時逃逸的快感泉源。新聞和評論,目的很多時就是提供這些快感。

加文,我知道你是一個有抱負的好學青年,不是只想趕學術浪頭,所以向你推薦一些好像過氣了的經典,例如John Fiske。你從香港的例子,或會研究出經典如何會被誤讀、錯誤地挪用(或者拋棄),又或者會得出洞見,深化那些大師的未竟之業。不過,我以為在當下香港,這種重拾經典,認真觀照當下現實的做法,正是一種「基進的處境化」進路,一種讓文化研究真正能在本土落地生根,有益社群、業界的明智選擇。

祝你學業猛進!

P.S.

如果再有人取笑你說話用「jargons」,請你有禮貌的請他轉用「人話」(或「中文」),那些叫「學術用語」不叫「jarg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