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5日 星期四

左翼天使的蛻變_安哲羅普洛斯

信報財經新聞
P40 | 文化 | 熒幕焦點 | By 陳浩勤 2010-04-15

四個三重奏 ——左翼天使的蛻變


  「當今世界比以往更需要電影。電影或許是最後一種方式去抗衡日益腐朽的社會。眼於國界、邊境、現代多元的語言和文化,我試覓新的人道精神、新的出路。」——安哲羅普洛斯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迄今有長片十三部,剔去首作《重現》與《亞歷山大大帝》,其他作品都可納入不同的三部曲系統。《三六年的歲月》、《流浪藝人》與《獵人》構成「近代史三部曲」,以批判角度述希臘政治史。《塞瑟島之旅》、《養蜂人》與《霧中風景》構成「沉默三部曲」。《塞》是「歷史之沉默」、《養》是「愛之沉默」、《霧》是「神之沉默」。《鸛鳥踟躕》、《尤利西斯的凝望》與《一生何求》構成「邊界三部曲」。《鸛》講地理上「國境邊界」、《尤》以電影、種族、語言帶出「文化邊界」,《一》以瀕死詩人道出「生命邊界」。2004年《悲傷草原》打從一開始已是三部曲計劃,寫某女子的二十世紀,「新三部曲」至今來到第二部《時光微塵》。


不同時期演化蛻變

詩人奧登曾提出重要與次要詩人的區別在於,面對大詩人兩首不同年代的作品,應可馬上指出時序先後,而次要詩人的作品則不能。誠然,最優秀的作者該有不同時期的演化蛻變。這意味作者會反覆自我推敲、要求進步,而不滿足於滯留一個階段的成就,才是頂尖的藝術家。若將此標準放在安哲身上,我們不但看到他在首三部曲至新三部曲有創作理念之變,而且這個變是向大同、向理想、向更崇高的人道精神發展。要簡述這個變化,可將「近代史三部曲」與「新三部曲」稍作並列比對。

「近代史三部曲」採取左傾角度,追溯1936年至1977年的朝政興迭。安哲這時期的創作理念是全面認同希臘的左翼共產黨以及內戰時期的反政府軍,認為他們是正義之師,相反,執政的右派和獨裁者是腐敗、殘暴不仁的。「近代史三部曲」中之左右壁壘分明猶如正邪對立。


被遺忘又說不得的希臘史

《三》借一次囚犯挾持探監的右派國會議員事件,諷刺當權派軟弱無能,單是一個囚徒已令政府癱瘓,束手無策,尖銳地披露當權者唯一能辦到的竟是滅口。《流》是希臘第一部以非官方口徑描寫二戰至內戰歷史的電影。至七十年代,內戰的反政府軍與共黨一直被定性為叛亂分子,但《流》卻以游擊隊員為主角,描寫他們如何被打壓、主角Orestes因堅持信念而光榮殉難。相反右派政府則是以強姦逼供、拿敵軍首級示眾的暴徒。

《獵》講述一班右派分子因打獵時拾獲一具游擊隊成員的屍體而憶起內戰以後的舊事。片中用近乎布紐爾式的戲謔嘲弄,勾起角色對自己所作所為的罪咎感,暴露他們偽善的醜態與尷尬。總括來說,首三部曲是站在客觀抽離角度,重組一段被遺忘又說不得的希臘史,清晰指出不同政治團體的本質。一直到《悲傷草原》,表面上安哲還沿用長鏡頭、複雜的攝影機移動與調度,講的是同一段歷史,但他在「新三部曲」所關心的議題,已經與首三部曲有很大分別。

雖然《悲》以1919至1949年的歷史作背景,但當中有許多情節都不是與當時的時局直接有關。如男女主角私奔、組織樂隊到餐館賣藝、水上弔喪等都是脫離了歷史脈胳。又或一些間接與時代有關的劇情,如男主角赴美謀生,與妻子Eleni碼頭訣別,雖然觸及三十年代大量希臘人遷美尋夢的社會史片段,但這場戲重點是二人的生離即死別,上了船,Eleni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奢望見情人一面。那個毛領巾的特寫,就是要強調兩人延綿的串串相思,用絲線實化跨越此岸與彼邦(甚至生死)的斷腸牽掛。歷史在這裏淪為很次要的背景資料。相反,在《流》中幾乎所有劇情都是與時代背景緊扣的,如Agamemnon被出賣然後槍斃、流浪藝人被納粹德軍逮捕,最後關頭得希臘軍打救、新年舞會上左右兩派以歌曲鬥法。若不明白當時歷史,是甚難理解這些段落的。

另外,「新三部曲」裏安哲對各派政治勢力的取態亦有大轉變。《悲》中Eleni的兒子Yannis與Yorgis長大後分別參加政府軍與反政府游擊隊,尾段一幕正是兩兄弟在戰場中間的山坡重逢。同為手足,他們緊緊擁抱又握對方的手,足證二人之情深。離開時,他們高舉槍枝才緩緩後退,表示不乘人之危。安哲對雙方的描寫都很正面,是可敬的戰士、有節氣的君子,同根相煎,絕不是誰對誰錯,而是碰巧兩人想法不同而已。

從上例可略見安哲在「新三部曲」已由原本的挺左立場轉向一種以人道精神為本的創作理念,重視人情多於政治意識或歷史評論。兄弟互鬥,最痛苦的必然是母親Eleni。所以《悲》的結局不是各政治團體的勝或敗,而是Eleni喪盡親眷後動天地感鬼神的哀號。安哲撫慰的不止是這個希臘女人的傷痛,同時亦是千千萬萬希臘以至全球戰後寡婦的命運。他將早年關心國家「特定」歷史的情懷推展至關懷人類感情中的「共同性」。


第三翼是唯一的烏托邦

《時光微塵》將這種摒棄意識形態的觀念再推前一步。片中不時出現有關「第三翼」的對白╱圖案,「第三翼」這意象來自安哲羅普洛斯寫的一首詩,詩中末句是「第三翼是唯一的烏托邦」。第三翼,就是左翼與右翼以外的另一出路。假如人類文明還有未來的話,安哲會認為那未來需要非左翼共產又非右翼資本主義的思想,那會是一個以愛、關懷、希望為綱領的美麗新世界。

二十世紀的歷史,不啻是左右翼鬥爭的紀錄,由奧德薩階梯到柏林蒼穹下,哪處不是充斥意識形態主導的痕?《時》中的三位長者Spyros、Jacob、Eleni正是因冷戰而流離失所,無法與心愛的穩定安居。安哲心中的二十一世紀,就是要告別這些分黨分派的對立,以人與人之間的互愛取代紛爭。

《時》結局是Spyros與孫女Eleni於勃蘭登堡門下,愉快地在雪上奔走。他們要趕往的,是新千禧年的慶典。這情景在《霧》亦曾出現在兩姊弟身上,正是純真的象徵。我們不得而知他倆的二十一世紀是否快樂,但起碼他們的精神是樂觀的,安哲對新世紀,也是充滿希冀的。安哲羅普洛斯的創作心靈,由獨裁希臘到新歐洲,從主張左翼共產到追求蘊藏在每人心裏的優良品質,越過了世紀末大限,仍對人性抱有信心,豈不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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